法王噶瑪巴接受易大旗先生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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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01年05月26日
地點:印度 達蘭沙拉 上密院
訪問:易大旗(旅美知名作家)
易大旗先生於法王噶瑪巴的臨時駐錫地─達蘭沙拉上密院,對法王作了三次專訪,以下是訪談實錄:
《對法王噶瑪巴的第一次專訪》
易大旗:尊貴的噶嗎巴,很榮幸能在達蘭沙拉和你見面。我希望通過這次訪問,能讓更多的佛教徒和非佛教徒知道你的故事。今日是對你第一次採訪,我先提出下面一些問題:
問:五十年前毛澤東的革命改變了中國,也改變了西藏,北京開始對西藏實行直接的統治。它的結果之一,就是導致你的前世法王在1959年出走印度。你那時還沒有降生。你後來是怎麼去瞭解那段歷史的?是誰告訴你的?是你的父母抑或老師?
法王噶瑪巴:我的父母和我的老師都沒有特別告訴過我那些事情。關於西藏的這段歷史,我是自己看了些書,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地,自然而然地瞭解知道了許多情況,這不是別人告訴我的。
問:當年達賴喇嘛見過毛澤東,毛澤東當面對他說“宗教是毒害人民的鴉片”,這令達賴喇嘛深感震驚。而你是見過江澤民的,他當時對你說過些什麼?
法王噶瑪巴:我十歲時去過一趟中國內地,在那時見過江澤民主席。當時他只是叫我“愛國愛教”,他並沒有說過宗教是壞東西之類的話。
問:你對江澤民先生印象如何?你能描述一下嗎?
法王噶瑪巴:我作為一個宗教人士,我總是希望一切眾生都處於幸福、和諧和無痛苦的狀態。如果江澤民主席有一種不和平的意願,我希望通過我的祈禱,能夠消除 他心中的這種意念,而能產生大慈大悲之心。我同時也在祈禱,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給中國人民和西藏人民帶來和平安泰。
問:你學習中文嗎?你的中文老師是誰派的?
法王噶瑪巴:過去我在西藏學過一些中文。中文老師是拉薩市統戰部給我安排的……哦,不對,是西藏自治區統戰部安排的。
問:你曾經出席過一次重要的宗教活動,就是參加了第十一世班禪的坐床儀式。你當時已經知道還有另外一個班禪轉世靈童嗎?
法王噶瑪巴:第十一世班禪喇嘛的坐床典禮我是參加了,我當時也已經聽說達賴喇嘛確認的班禪轉世靈童是另一個。
問:你對北京確認的十一世班禪有什麼印象?
法王噶瑪巴:我在西藏的時候,對漢人確立的班禪,不敢有什麼自己的見解。但從心裏說,因為達賴喇嘛是我們西藏人的宗教領袖,他是一切知者的化身,他的選擇我是從心底裏尊重和支持的。
問:現在要講到你的逃亡了。關於你的出走,北京方面說你留下的一封信,信中你表明不會背叛和分裂祖國,你是這麼寫的嗎?
法王噶瑪巴:在我的內心深處,這不是背叛國家,不是民族仇恨,我的離開完全是為了宗教。
問:是什麼原因促使你下這個決心的?
法王噶瑪巴:主要原因就是,我作為一個佛教徒,一個宗教人士,接受正規的傳承是很重要的。為了不讓宗教傳承中斷,為了讓西藏的文化傳統發揚光大,同時為了實現達賴喇嘛非暴力、和平主義的理想,就是這些原因促使我出走的。
問:我知道你所指的是,你曾多次希望請噶舉傳承上師大司徒仁波切從境外回西藏給你灌頂和傳授法教,但北京方面都沒有理會。我下面要問的是,在你的逃亡過程中,有什麼事情是令你最為難忘的?
法王噶瑪巴:逃亡過程中,我最難過的就是不得不離開家鄉,離開西藏。因為我從小生長在那地方,那片土地和我血肉相連;那片土地上的人民對我恩重如山。離開我的土地和我的人民,對我來說是最難過也是最難忘的事。
問:你的父母現在怎樣了?你認為北京政府會讓他們到印度來嗎?
法王噶瑪巴:一般來說,我很懷疑中國政府會允許我的父母到印度來。我不知道中國政府到底在想什麼和做什麼。就目前來說,我希望我的父母還不至於處於很壞的境地。
問:你想念西藏的楚布寺嗎?
法王噶瑪巴:楚布寺是我每天祈願的本源,我不知道是想念還是別的原因,反正這是我祈願的本源。
問:你來到這裏一年半了,北京方面曾經想辦法給你傳過話嗎?
法王噶瑪巴:我聽說過中國政府為試圖不讓我的觀念發生他們所不喜歡的變化而作過努力,也嘗試和我聯絡過。
問:十二年前,中國發生了舉世震驚的“六四事件”,六四事件發生時,你才五歲,你是什麼時候聽人說起六四的?你怎麼看這個事件?關於六四,你想對中國死難者的家屬說些什麼?
法王噶瑪巴:關於六四天安門事件,我實在記不起來我聽到它的具體時間,但我確實聽到了這個悲劇。六四事件中有很多人喪失了生命,對我們佛教徒來說,這些死 難者是值得同情和悲憫的。在佛教是這麼認為的,生命能夠輪回到人世,是很難得的。人的生命喪失在槍口之下,是非常值得痛惜的事情。所以我為這些死難者能超 升到極樂世界而祈願;還有就是像他們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把中國這個國家變成一個有理想和有宗教信仰的和平的國家,為中國未來能走上非暴力的和平主義的道路 而祈願。
《對法王噶瑪巴的第二次專訪》
時間:2001年5月29日
問:請問尊貴的噶瑪巴,關於西藏的命運和藏民族這五十年的記憶,是什麼事情最讓你震憾?
法王噶瑪巴:就西藏的歷史而言,她曾經是一個宗教十分興盛和非常和平的國家。在這四五十年裏,無論從宗教意義來說還是從世俗角度來說,西藏的佛教和老百姓的生活都遭受到很大的挫折。就是這兩個原因,使得我的內心很痛苦和產生了深深的悲憫。
問:1992年你被認證為噶舉傳承噶瑪巴的轉世靈童,從那時起你的生活發生了什麼改變?你覺得有些什麼影響是來自北京政府方面,比如他們想按照某種模式來培養你?
法王噶瑪巴:1992年我被選定為第十七世噶瑪巴,我為此感到高興和自豪,從歷史傳統來看,藏民族是虔誠信仰宗教的民族,我能皈依佛門,成為宗教人士,這 是很崇高的事業。在生活上,楚布寺對我特別關照,中國政府也很關心,好像也專門撥款通過自治區政府給我們寺院,聽說被自治區政府拒絕了,所以我們寺院一直 沒有得到這筆撥款。
問:關於北京政府當年對你的刻意關照和培養,你能說出一兩件令你印象深刻的事例嗎?
法王噶瑪巴:作為一個學佛的人,學經是首要的事情。國家派了兩個專門的工作組成員,這兩位是負責教我漢語、現代數學和社會科學的。
問:當你決定出走,當吉普車開到了楚布寺外面的時候,你的心情是怎樣?激動?平靜?還是難捨難離?
法王噶瑪巴:車子到了楚布寺外面的時候,我不在現場,我是後來才出來的。我已經知道車子要來,當時的心情是擔心車子會不會被發現,所以我很憂慮。
問:有一種說法是指你出走時還未到達境外,當局就接到情報了,但他們決定不去阻攔你。你覺得這種說法有根據嗎?
法王噶瑪巴:這是沒有根據的。在我們這方面來說,是豁出一切來進行這件事情的。從我們的角度來看,實在沒有任何跡象能證明中國政府已經知道了我的出走而不去阻攔。所以這種說法是不真實的。
問:關於你的出走,另有好多說法,比如說美國中央情報局和達蘭沙拉的西藏流亡政府參與了策劃。你是大寶法王噶瑪巴,你的宗教信仰決定了你不能說謊,現在請你再說一遍,曾經有什麼政治勢力影響過你的逃亡計畫嗎?
法王噶瑪巴:我出走的計畫,沒有任何來自美國方面的支持。同樣,西藏流亡政府也是在我到達之後才知道的,他們對我非常關懷和照顧,但我的出走計畫和行動過 程,他們完全沒有參與,就像他們的正式聲明那樣,他們事前根本不知情。所以,外面這些說法我認為是憑空想像出來的。
問:你的前世噶瑪巴在1959年出走,他的逃亡比達賴喇嘛還早一些。不過你的前世噶瑪巴從來沒有參與過政治。你呢?你對政治有興趣嗎?
法王噶瑪巴:我作為前世噶瑪巴的追隨者,嚴格地說,我不應該參與政治,就此我也曾經發表過聲明。但是為了西藏的未來,奉行達賴喇嘛非暴力、和平主義的政策,我也將懷著大慈大悲之心,用非暴力的和平手段來造福人類。
問:你的前世噶瑪巴對佛教在世界各地的傳播起了很大的作用,進入21世紀,人類的生存環境和精神狀態都將發生更多變化。你認為,藏傳佛教選擇了你來當噶瑪巴,是賦予你一種什麼樣的使命?
法王噶瑪巴:歸根到底,我的責任就是要把藏傳佛教在全世界發揚光大,為全人類造福。所以,我的前世噶瑪巴也為此弘法。現代人的精神和環境的確有了許多變化,但宗教可以有很多途徑,去把人類領引到一個寧靜和諧的更高境界。
問:現在來說說你的家庭,你的父母是牧民而且比較窮苦,對嗎?你有多少兄弟姐妹?除了你的父母還在西藏?你還有兄弟姐妹在西藏嗎?
法王噶瑪巴:我家庭是牧民,不富裕,算是中等吧。我有(噶瑪巴扳指頭數了兩遍)九個兄弟姐妹,我上面有六個姐姐,除了父母和兄弟姐妹,還有親戚多得數不清。
問:你童年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
法王噶瑪巴:大體上來說,童年的時候總是喜歡新奇的事物,就我來說,我沒有特別專注某一種東西,所以我也說不出自己特別喜歡什麼。
問:我知道你喜歡詩歌、繪畫和音樂。聽說達賴喇嘛也稱讚你的詩寫得好,你能同意我和藏族朋友頓珠多傑一起,將你的詩歌翻譯成漢語嗎?
法王噶瑪巴:當然,這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我也很高興,而且表示感謝。
問:你喜歡什麼樣的音樂?
法王噶瑪巴:我生長在西藏,在那裏居住了很多年,所以我喜歡中國音樂。
問:我知道你用電腦,也上網流覽。是光看藏語,還是也看英文和中文?
法王噶瑪巴:除了藏文,我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好,所以我上網就是用藏文。
問:我知道你不用EMAIL,為什麼?你可以想像一下,如果你有了自己的EMAIL位址,可能羅馬教皇、美國總統、江澤民先生、陳水扁先生都會給你發EMAIL呢。
法王噶瑪巴:(笑)我很少使用電器,所以我不會使用電子郵件。
問:佛教在全世界傳播得很快,你和你的前世噶瑪巴都有寬廣的心胸和國際視野。我覺得,未來佛教最豐厚的土壤應該是在中國。中國的佛教曾經非常興盛,但是它 後來漸漸衰落,這個過程甚至並不是起因於共產黨的統治,近兩百年來中原的佛教就基本沒有產生過傑出的宗教家,當然共產黨執政的五十年,佛教更加衰微。而現 在中國人民的精神信仰,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宗教,你有沒有想過,對於中國和中國人民,你負有一種宗教使命?
法王噶瑪巴:過去我在西藏的時候,就想過要為中國人民和西藏人民做一些事情。但是我留在西藏,不可能成辦大事業,到了這裏,我在學佛方面也就可以從自己的 經師那裏得到傳授和灌頂,我希望通過修練,可以給西藏人民和中國人民帶來福祉,(噶瑪巴再強調)中國曾經有過宗教興旺的一段歷史,我希望能給這個曾經信仰 過佛教的民族,而且現在也崇敬宗教的民族帶來福祉。
《對法王噶瑪巴的第三次專訪》
時間:2001年6月1日
問:請問尊貴的噶瑪巴,1992年你的坐床儀式大司徒仁波切和攝政仁波切都參加了嗎?
法王噶瑪巴:他們都參加了,依照傳統,他們要參加弟子的坐床典禮。
問:1994年大司徒仁波切再去楚布寺時,他只住了十幾天,當局就要求他離開,這是為什麼?
法王噶瑪巴:我不清楚。
問:你的出走,完全你自己決定的,但在你到達達蘭沙拉之前,大司徒仁波切已經知道你要來,他是怎麼知道的?
法王噶瑪巴:這是因為我們到達印度之後,需要有個去處和落腳點,所以我們到了印度境內就給他打了電話。
問:你到內地訪問的時候,你曾經向北京的有關部門提出過,希望批准大司徒仁波切來西藏給你灌頂,你是向哪個部門提出的。
法王噶瑪巴:我向中國內地的三級官員提出過,也通過中央統戰部向李瑞環提出過,(噶瑪巴用中文說)你知道李瑞環?
問:我知道李瑞環。李瑞環對你說了什麼?
法王噶瑪巴:我沒有面對面跟李瑞環談,只是通過第三方轉達,所以我沒有辦法知道李瑞環是怎麼說的。但中央告訴我,大司徒仁波切和達賴喇嘛及西藏流亡政府有關係。
問:據我所知,關於確認第十六世噶瑪巴的轉世靈童,在噶舉派的四大高僧之中,有一位夏瑪巴仁波切和其他三位仁波切意見不一樣,他後來另外立了一個噶瑪巴,對此你怎麼認為?
法王噶瑪巴:轉世靈童的確認,主要是前世祖古的智慧和理念的本質所決定的。所以,前世噶瑪巴信任的弟子們憑著前世的遺囑尋訪的轉世靈童,是真實的。
問:你到印度已經一年半了,你為什麼一直沒有得到難民證,你的外出活動受到限制嗎?
法王噶瑪巴:關於這方面,印度政府是曾經答應過,但我到現在也沒有拿到(難民證),可以說,我的信徒所期待能得到的和印度政府所給予的,有點不相符。我急 切地向印度政府要求馬上辦理(難民證),但這件事很棘手。由於藏傳佛學已經傳播到世界各地,所以我也願意到世界各地弘法,但關於我外出這件事,有一些來自 印度政府的阻滯,印度政府也受到一些外界的壓力。
問:宗教是沒有國界的,噶舉派一直有重視向外傳播佛學的傳統,如果你有正式的旅行證件,你就可以和前世噶瑪巴一樣,可以到世界各地弘法,我期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在美國見到你。
法王噶瑪巴:這種機會會有的。
問:你認為達蘭沙拉的上密院是你臨時的駐錫地嗎?你希望您永久居住的寺院是錫金的隆德寺還是西藏的楚布寺?
法王噶瑪巴:上密院這地方主要是托達賴喇嘛的福,同時也因為暫時還不能到隆德寺,當時也考慮過住到大司徒仁波切的寺院智慧林,但那也沒有成為事實,在沒有 別的地方好去的情況下,這是臨時的住所。至於未來,因為我從西藏逃出來,再回到西藏楚布寺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希望住到印度境內(錫金)的隆德寺。
問:你十歲的時候去過中國內地,你除了參觀寺院,會見宗教界人士,也參觀了內地的建設等等,你對中國內地留下了什麼印象?
法王噶瑪巴:到內地參觀,對我來說,看是主要的。我是從偏遠地區的來的人,能出來參觀的機會不是經常有的,所以很有新鮮感。
問:我知道噶舉派的那位夏瑪巴仁波切給達賴喇嘛寫過一封信,要求達賴喇嘛承認他確認的那位噶瑪巴,至少要給兩個噶瑪巴同等的地位。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在信裏暗示大司徒仁波切和北京政府關係密切,而北京政府又不喜歡大司徒仁波切到西藏去呢?
法王噶瑪巴:世上的事物有真假等許多方面,如果參差不齊對不上的話,那麼他說出來的話也有參差不齊對不上的地方。所以說,我猜想出來的就是這個原因。(註:這段話是藏語的直譯)
問:噶瑪巴活佛,你還很年輕,雖然你覺得自己的中文還不夠好,但你可能是有史以來的大仁波切裏中文相當好的一位了,而中國畢竟擁有全世界最多的佛教徒,如果中國人民有一天能獲得真正的宗教自由,你會經常到中國內地弘法,甚至長駐中國內地嗎?
法王噶瑪巴:(笑)就像你所說的,如果有一天中國真正有了宗教自由,弘法是我們宗教界人士的責任和義務,如果能夠造福眾生,我也可以(在中國)住下來。
採訪結束時,噶瑪巴用中文說:“我在西藏的時候寫過一首小詩─
楚布風光特別美,
山清水秀映雪暉。
高僧坐滿修行洞,
世外桃源名不虛。”
噶瑪巴最後合掌念道:“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