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冬季課程:唯識三十頌」/第9天開示紀錄

#中觀與因明合流,強大如雙獅交頸

主講:第17世大寶法王噶瑪巴
日期:2022年2月6日(日)

20220123

今天是冬季課程的第九天。之前幾堂課談到唯識在藏地的開展,今天要來作結尾,因為前面課程已經講了很多,我想也夠了。

七,彌勒教法對藏地的影響

就像之前課程談到的,藏地不僅沒有成立唯識自宗,之後藏地流行月稱的《入中論根本疏》等等中觀典籍當中,也將唯識當成主要的敵宗而大力批判,因此對於唯識是更看不起的。加上他空思想的興起,使所有原本屬於唯識的典籍,都被他空掠奪為「我」(他空)的典籍,而不是「你」唯識宗的典籍,因此藏地唯識的思想和派別的情況,更是每況愈下。

當時也出現了一些大師,支持唯識宗,或者說是同情吧,比如至尊仁達瓦在〈阿闍黎確傑問答錄〉當中提到:「如果無著兄弟和其追隨者不是唯識,要說誰是唯識的時候,也沒什麼好說的;是唯識沒有不好,你真的接受唯識的見解嗎?現在我在藏地,沒見到有任何人是通曉唯識的。」

達蒼譯師在〈部派遍知〉中提到:「藏地有些人說:『唯識的思想,已經被月稱完全遮破,成為佛教教中的外道了。』說這種傷人的話實在不好。」

當時唯識思想,是已經到了講這種話的地步了,所以一些大師對藏地對唯識的情況實在忍不住了,就站出來說了這樣的話。

#噶舉大手印,被認為有唯識思想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例如,班欽釋迦喬丹的觀點相較於中觀,和唯識的思想是更接近的。再如梅紀巴大師,是我們大手印傳承的宗師,據說他是寶生寂靜(香提巴)的弟子,寶生寂靜是唯識師,所以梅紀巴也是唯識師。同時,噶舉派因為講說專一、離戲等等四瑜伽次第,而這樣的次第,是由香提巴這樣的唯識宗師所傳下,因此,噶舉派也被認為持有唯識思想。同時,噶舉派持有「顯相為心」的主張,所以薩迦、格魯的一些大師,也把噶舉說成是唯識。噶舉大師在講說「顯相為心」時的說法都不同,這部分這次不細說,由於大多數都會把顯相和心說成是一體,因此比起「假相唯識」,更接近「真相唯識」的說法。

同時,藏地很多人主張,一位持有唯識思想的人,別說得到見道位,最多也只能證得加行道而已。但是直貢吉天頌恭有不同的看法,他在《正法一意》中說:「唯識的現證,也有直到七地的。」

針對這段話有很多不同的解釋,比如米覺多傑和其他大師的解釋不同,但在早期的一些《正法一意》注解中解釋說:這個意思是指「在第七地的等持本智自性中,和唯識的觀念是一致的」。從以上這兩段可以看到,唯識一方面被看不起,另一方面又受到藏地很多人的支持,還有很多大師的思想也跟唯識是很接近的。

#唯識在實修上,有重要價值

總之,從思想派別上來看,唯識在藏地不像中觀那樣受到重視,然而從實修和行持上來說,唯識自然就具備著重要的價值。

為什麼這麼說呢?一般來說,「瑜伽行唯識宗」這個宗派,就是以實修為主的一個派別,「彌勒五論」、《瑜伽師地論》、無著和世親的論典當中,詳細地說明大乘的修行地道階次、六度的修行、止觀禪修等等內容,這種有關修行的描述,在中觀的典籍當中是看不到的。因此,對於熱衷大乘修行的人來說,唯識的經典是他們隨身必備的聖典。

#三士夫道次第,與廣行派唯識師相近

尤其如前往藏地的眾多印度論師當中,佛行事業最為廣大之一的阿底峽尊者,他帶給藏地最大的恩惠,不只是佛教的思想或宗派,還有最重要的三士夫的道次第、煉心的口訣。這些內容是所有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當中,必須實踐,實際去操作、修煉的方法和教授。在《燈論自疏》中探討三士夫的出處時,引據的是《俱舍自疏》的內容。而且《瑜伽師地論》當中也多次提及「三士夫」的內容。

另外無著注釋的《寶性論疏》當中也有提到「三士夫」,和《燈論》中的三士夫論述內容極為相似。此外《大涅槃經》等等經中也有提到三士夫,總之,以上提到的唯識的經典和論典當中,都有提及三士夫的內容。因此可以說,三士夫的內容,我推測就是「廣行派」,也就是唯識傳承祖師的一種口授傳承。同時「煉心」口訣,大多傳承自金洲大師,他據說也是唯識師。

#藏地菩薩戒,也依唯識論典授戒

噶當派中分為三個傳承:深見傳承、廣行傳承和修行加持傳承。廣行傳承的源頭可以回溯到無著、世親,因此在藏地的菩薩戒傳承,分為廣行派和深見派兩個傳承。「廣行派」依據的是唯識宗的發菩提心法,「深見派」依據的是中觀派的發菩提心法。針對這樣的分類是否妥當,雖然有不同的看法,但是這在《菩提道燈論自疏》當中清楚說明了,只要是依據「廣行派」(唯識)傳授菩薩戒,就會依據《菩薩地》——《瑜伽師地論》傳授;如果依據「深見派」(中觀)傳授菩薩戒,就會依據《入菩薩行論》傳授。薩迦班智達則是推崇中觀派的授戒方式,他認為原因是:「唯識的思想較為低淺,因此儀軌和行為規範比較嚴謹;中觀的思想比較高深,因此儀軌和行為規範就比較寬鬆。」

然而,在克主傑的《三戒律》、巴沃祖拉成瓦的《入菩薩行論疏》中都反駁薩迦班智達這樣的說法。總之,薩迦、格魯、噶舉、寧瑪各個教派,都會使用以上這兩種之一的菩薩戒傳戒傳統。因此可以說,雖然唯識宗派沒有在藏地開展,但是可以說唯識的行持、實踐等等,在藏地是已經發展的。

同樣的,在很多歷史文獻當中提到,噶當三昆仲當中的博多瓦‧仁欽色,對弟子都特別強調《菩薩地》和《大乘莊嚴經論》等等噶當六典的講說和聽聞,「噶當」的名稱也因為波多瓦提倡噶當六典而來,而這兩部論典也是唯識的典籍。

一般來說,《菩薩地》是學習菩薩戒很重要的一部論典,因此藏地也有很多大師為此論撰寫注釋,其中宗喀巴大師的《菩提大道》(བྱང་ཆུབ་གཞུང་ལམ)最為出名。另外,在宗喀巴大師的《菩提道次第廣論》等著作當中,也多次引用《瑜伽師地論》的〈聲聞地〉的內容,例如講到止禪的九住心、九力等,這些都是唯識典籍當中清楚談到的內容。

▍量學與唯識

總之,上面提到的許多論典,都是唯識典籍,並且在藏地都受到了廣泛和有系統的學習,然而,主要都是著重在實修上的學習。特別是和唯識關係很深的一系列典籍,就是量學(因明)。

#藏地量學先行者:鄂譯師

在鄂譯師之前,藏地只翻譯出幾部因明的典籍,解說上也只有非常概括的解釋,沒有詳細的講解。鄂譯師覺得必須完整這部分的內容,因此前往喀什米爾,依止智者賢篇桑波、噶滇加波等等學習因明。對於這位噶滇加波有不同的說法,有的說他是佛教徒,有的說法說他是外道,總之,鄂譯師當時依止了許多老師學習量學。

同時,因為般若經典特別深廣,之前藏地也出現許多品質不好的翻譯,他深知這些經典對於傳承的口訣是極為重要的,因此克服萬難前往中印度,在當地依止了著名的來自東印度的月官無死,他應該是一位居士,和綳查松巴等等大師們學習般若經典。同時,他從梵文翻譯為藏文的經典,也校對了已經翻譯的藏文典籍,其中屬於因明部分的有《釋量論》、《正理滴論》和法勝論師的注解等等眾多因明典籍;他還翻譯了《般若兩萬頌》、《現觀莊嚴論》、《般若八千頌》、桑波霞對於此論的注解等等多部般若的經論;同時還翻譯出《寶性論》、《集學論》、《入行論》,智慧品難處釋等論典。總之,經典部分,由他新翻譯和校譯出的共約八千四百多部;密教部分據說翻譯出了八千部。鄂譯師前往印度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學習量學,這在他的親傳弟子卓隆巴撰寫的傳記中這樣寫道。

鄂譯師回到藏地之後,由於主要教導《大乘莊嚴經論》、《辯中邊論》,和《中論》、靜命和蓮花戒等等論師的中觀論典,因此之後藏地強調結合中觀、因明的學習方式,就像兩頭獅子交頸一般重要而有力,據說這就是來自於鄂譯師。

不過因為當時月稱論師的經典還未流傳,所以主要學習的是《中觀莊嚴論》、《中觀光明論》、《中觀二諦論》這三部論典,因此當時中觀自續派的力量比較大。而在因明方面,只有薩迦班智達之後才流行《釋量論》,之前主要學習的是《定量論》。主要原因是《定量論》有本頌的注解,因此比較容易理解,例如在《釋量論》當中是以頌文來表達,但是《定量論》當中是以長行表達,相比之下,《定量論》就比較容易理解。鄂譯師也撰寫了一部《定量論大疏》,這應該是藏族所撰寫的第一部有關量學的著述。

#鄂譯師的四大弟子

鄂譯師有四大弟子:
1.身駐錫地持有者:祥.策綳瓦卻吉喇嘛
2.語教法持有者:卓隆巴洛卓瓊內
3.般若教規持有者:哲謙波些若琶
4.中觀、量學教規持有者:瓊.仁青札祥.策綳瓦住持桑普寺,後來開啟桑普傳承,今天時間關係就不多說。

卓隆巴撰寫了多部論典,最出名的是《教次廣論》(bstan rim chen mo),以前比較少看到這部著作,後來複本比較多了,大家現在就都能夠看到了。宗喀巴大師非常重視這部論,他著的《菩提道次第廣論》主要就是依據《教次廣論》。卓隆巴還具有鄂譯師傳下來的般若傳承,從他傳下的般若(智度)傳承,也和藏地的「哲、啊」兩者的傳承不同。「哲、啊」就是藏地的現觀傳承或智度傳承,「哲」的藏音跟「鬼」的藏音唸起來一樣,所以小時候聽到時,以為「哲」是「鬼」的傳承,但其實「哲」是一個姓氏。總之,「哲、啊」是來自康區色尊大師的傳承,仲敦巴也是他的弟子,這被稱為「般若康區傳承」。

卓隆巴和瓊這兩位師兄弟的主要弟子就是恰巴.卻吉僧格,他撰寫了近四十部論著,尤其精通量學,對於《釋量論》和《定量論》都有撰寫注解。特別是將量學歸納為廣、中、略三種學科,並且創建了藏地辯論的學科——「攝類學」。藏傳佛教辯論的時候,立論者要起身拍手跺腳的辯論方式,據說也是由恰巴.卻吉僧格制定的。至於他的思想是哪一個派別的,可能很多人並不知道,他的思想主要是中觀自續派,而且認為月稱的思想有八種過患而加以駁斥。

據說,當時印度有一位應成派的班智達,名為札雅阿難陀前來跟他辯論,班智達輸了以後,就到五台山去修持文殊師利,修持回來後就想:「我現在可要把恰巴.卻吉僧格辯倒!」但是恰巴.卻吉僧格已經圓寂了。我讀過一些他所寫的中觀的論述,對應成派的駁斥論點非常的犀利。

恰巴.卻吉僧格有八位名為大獅子的弟子;其中帕莫竹巴多傑迦莫、至尊杜松虔巴等等康巴三人,也曾經跟隨他學習過中觀和量學,這可能一般人都不知道。

#噶舉愛因明,「攝類學」要辯好多年

總之,佛教量學的祖師是陳那,接著法稱等論師傳承下來,而他們也都是唯識師。量論的典籍對於藏地的影響,比起中觀典籍,可以說是雖無過之,但也沒有不及。

就以最基礎的「攝類學」來說吧,就是藏地最受歡迎的一門學科,通常會學上個好多年,巡迴到各大佛學院去切磋辯論。過去連「攝類學」這麼一部小小的基礎量學典籍,都要學這麼多年,由此可以看出藏族是很熱衷因明的。在噶瑪恰美的傳記中記載,他從康區到衛藏的圖滇寧切林寺參學時,這所寺院是由第六世夏瑪巴興建,那裡特別重視學習「攝類學」,他也在那裡學了一兩年的「攝類學」。據說後來一些喇嘛跟他說:「你們噶舉真是沒道理,人家薩迦、格魯『攝類學』頂多學一年,然後就進入大論,你們卻花上三四年都在辯論『攝類學』。」

鄂譯師的四大弟子中的哲謙波些若琶,他主要的弟子啊.蔣秋耶喜,對於廣、中、略《般若經》、《兩萬頌光明》、《八千頌疏》都寫了注解,最後成為般若系(智度系)在藏地的權威。哲謙波些若琶的另一位弟子,甲杜瓦增巴.尊珠琶,他精通律典、廣弘律典,也成為這方面的權威。總之,藏地到後弘期,彌勒五論、《中觀莊嚴論》、《中觀光明論》、《中觀二諦論》、《定量論》的講說源頭,最終都可以追溯到鄂譯師,鄂譯師之前,藏地雖然有律典、俱舍的教學傳統,但是沒有符合法稱以邏輯辯論的量學因明的方式來教學。

前面簡略的提到了後弘期時,因為鄂譯師的恩德,彌勒、中觀、量學的典籍得以在藏地傳譯和弘揚開來。之後藏地著名的四大教派當中,也都有講說彌勒五論的傳統,以榮敦釋迦蔣采為例,五部論典他都寫過注解;而對某一部論寫過注解的大師更是不計其數。其中注解最多的就是《現觀莊嚴論》的注解,其次是《寶性論》、《大乘莊嚴經論》,注解最少的是《辯中邊論》和《法法性分別論》。總之,彌勒五論,和彌勒相關的二十論等等,雖然在藏地有流傳開來,但不代表會讓藏傳佛教大師們對唯識思想的興趣更加濃厚。但是,過去也有對唯識有興趣的大師,如釋迦喬丹,他在注解上就有很多自己的看法。

#宗喀巴大師,對唯識最有興趣的大師

而對於唯識最有興趣跟自己看法的一位大師,我覺得應該就屬宗喀巴大師。為什麼呢?他撰寫了一篇〈意與阿賴耶難處〉主頌和注釋。如果好好去看宗喀巴大師寫的頌文,會發現和世親的二十頌、三十頌很像,甚至連遣詞用字都很像,裡面對於八識也都有很清楚的解釋。

宗喀巴大師之後又撰寫了著名的《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在撰寫這部論著的時候,他參考了《解深密經》,還有此論的無著疏、圓測的大疏,還參考了藏地大師如焦若.魯堅贊的著作、〈菩薩地〉攝抉擇分、《辯中邊論》、《大乘莊嚴經論疏》、《攝大乘論》、《阿毘達磨集論》、陳那的《觀所緣緣論》、法稱的《釋量論》、陳那的《八千頌攝要》、寂靜寶生的《智度口訣》和《除障》等等,他參考研究了很多唯識的要義之後,才寫成了這部論典。

宗喀巴大師在他的著作中,最後提到:「若要釐清大乘法教的了義和不了義,務必要以龍樹和無著的思想為要,因為不僅經乘,連密教的成就者們的觀點,勢必也與這兩位大師中的一位相符,所以若要證悟真如,唯此二師之道可依,別無其他。因此,主要是為了釐清、整合他們二位思想中的幽微之處,並如實修持以列其精華之處,才寫下這部《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

宗喀巴大師之所以這麼關切唯識,我推測原因之一是,因為他的老師之一仁達瓦,是啟發了他對唯識思想產生興趣的老師。在這之前藏地大多是中觀自續派,雖然從巴曹譯師開始流傳中觀應成,但是沒有流傳得特別廣,所以是由仁達瓦開始特別推廣應成思想的。噶瑪袞秋尋努在著作中也說:

「現在雪域當中,無論聰明愚笨的人,口口聲聲都是中觀,這都是仁達瓦的恩德。在這之前,在塘薩地區,中觀只是死屍一條。」

同一時期,也是覺囊思想興盛的時候,覺囊派用他空的思想去詮釋唯識的經典。然而仁達瓦並不是很喜歡這樣的詮釋方式,因為他的思想是自空。而且,覺囊最主要的修持是「六加行法」,此法主要依據的是《時輪續》,然而仁達瓦對於《時輪續》的正確性一直是有質疑的,也因此和覺囊之間有很大的嫌隙。其實仁達瓦的上師之一,是聶溫.袞嘎巴,但也因為仁達瓦對於《時輪續》的質疑,他們兩人的關係也變得不好了。

總之,那個時候自空和他空的爭執是很大的。加上他空派用他空的思想去詮釋唯識的經典,仁達瓦對於這一點極為不認同,他認為:唯識思想就應該用唯識去解釋,要純淨地去了解唯識,而不要用其他思想去干擾。他也撰寫了寶生寂靜的《唯識莊嚴》的疏文,從這一點看來,仁達瓦對於唯識思想是有好感的。同樣在宗喀巴大師的〈阿賴耶〉的注解最後提到:「因為依止至尊仁達瓦而得以通曉經典義理。」從這點可以知道宗喀巴大師唯識方面的思想的確是來自仁達瓦的。但是,從仁達瓦認為彌勒五論都是唯識,宗喀巴大師認為是中觀、唯識混合的主張上來看,其中一定也有很多宗喀巴大師自己研究的成果。

總之,如同宗喀巴大師一樣的智者,在藏地盡力想要將唯識搞清楚、弄明白的智者為數並不多。但是藏地最大的困難,是世親之後的唯識宗師清楚闡述唯識思想的著作,都沒有翻譯成藏文,所以現在中文當中如護法的《成唯識論》和幾部重要的注解,翻譯成藏文的工作就非常的重要。因為藏傳佛教或佛學院在經典的學習制度上本來就很健全,幾百年來沒有中斷過,加上精通量學因明的學習方式,如果完整的唯識思想的各類經論能夠翻譯補足,那麼我們是一定有能力在唯識思想的弘揚上有非常豐碩的成果的。如果因緣俱合,又有適當的人帶領,我覺得唯識會比過去更加的興盛,會有更多的人想要學習和聽聞。這是沒有疑問的。

以上就是藏地的唯識思想、經論的介紹,如果內容有錯誤,也跟大家說聲對不起。

▍唯識與中觀派的關係

否定一切的「中觀派」,和承認「識」存在的「瑜伽唯識行派」,這兩派是有一些相同的地方,但是從他們的思想內容以及宗派間糾纏不清的問題來看,這兩派勢必也會落入互相對立的命運中。這兩派的主要對立就是以「護法和清辯的空有之爭」為代表,也就是說,視因緣所生的依他起性為有的護法——瑜伽行派,和視因緣所生的依他起性為無的清辯——中觀派,他們從各自的立場而有激烈的爭辯。但是只有中國慧沼作的《了義燈》記載這個爭論,因此真偽不明,而慧沼是玄奘大師的弟子之一,所以或許這是玄奘告訴慧沼的也不一定。

總之,從這一事件,可以說如實地傳達出:「唯識瑜伽行派」在確立為一派之後,不得不與當時有勢力的「中觀派」對立抗爭的狀況。因此,七世紀後半葉參訪印度的義淨就說:「當時印度的大乘佛教有中觀派和瑜伽行派這兩派。」

唯識當時主要對立的就是中觀派,然而,這兩派不只反覆對立、論戰,也逐漸互相影響而發展。七世紀玄奘和義淨都曾參訪過的那爛陀大學,在當時可以說是佛教的最高學府,據說僧伽在那裡會同時學習唯識和中觀,甚至小乘。不但會學習佛教的一切學說,而且可以按照自己所採取的立場展開活潑的辯論。

換言之,只固執自己所信奉的學說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各派不得不透過比較、爭論,以某種形式將別派的學說納入自己的學說中,尤其是唯識思想。唯識思想巧妙地把阿毘達磨的嚴密教理和大乘的根本思想,也就是空的思想加以融合、統一而成立,這帶給中觀派的人很大的影響,因此在中觀派之中,逐漸出現採納唯識說的一群人,就統稱為「瑜伽行中觀派」。

#龍樹之後,中觀分裂成自續、應成二派

在龍樹之後,中觀派由於內部發生對立,而分裂成「自續派」(Svātantrika)和「應成派」(Prasaṅgika)。一般會說「自續、應成」這個詞印度本來沒有,是藏傳自己造的,我覺得也不一定是這樣,因為在札雅阿難陀的注解中,就有提到「自續說」的用詞,這個詞也間接暗指了「應成說」。還有靜命的《攝真實論》也提到自續和應成的用詞。靜命的傳承弟子,前弘旗的藏族譯師智軍在他的著作《見解差別論》(lta ba'i khyad par)當中,清楚提到自續派、經量部中觀派、瑜伽行中觀派等等。所以這些用詞應該滿肯定是在印度當時就有的。

「應成派」以佛護為祖師,也有說月稱是祖師,但因為佛護早於月稱,所以稱佛護為祖師,他主要在駁斥論敵的主張時使用量學因明。「自續派」以清辯為祖師,採取在主張自說、駁斥論敵時都自由自在地使用量學因明的立場。從清辯開始的一派稱為「經量部中觀派」,採納小乘經量部之說,抱持外界實有這樣的立場。可是,同屬於自續派但主張外界非實有的唯識瑜伽行派之中,也有採用無相唯識派之說的人出現,這種思想到寂護時完成,至此「瑜伽行中觀派」也成立了。

再者,唯識瑜伽行派之中的有相唯識派,如前面所說的,雖然始自陳那,但他大量採用經量部的認識論、知識論,專心致力於從因明詮釋唯識說,到了法稱更加強這個傾向,其後這一派就稱為「經量部瑜伽行派」。屬於這個派別的人另有智吉祥友(Jananasrimitra)和寶稱(Ratnakirti)。從這些名稱來看,「經量部瑜伽行派」本來是瑜伽行派,加上以經量部、因明的方式詮釋唯識,所以就變成「經量部」瑜伽行派;「瑜伽行中觀派」本來是中觀派,因為接納了唯識的思想,所以就變成「瑜伽行」中觀派。

以上是簡單的介紹唯識和中觀的關係。

▍如來藏思想和唯識

如來藏思想的意思是:一切眾生雖為煩惱所障蔽,但是心續具有「如來」(Tathagata)的「胎」(Garbha)。換句話說,是指不論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成佛的可能性。

這樣的思想,從原始佛教的巴利文跟梵文典籍中,都有主要源自於當時的「自性清淨心」、「光明心」(pabhassara citta)或「心性光明」(Prakrti-prabhasvara-citta)的觀念,這是在部派佛教前就有的觀念。但是,最早使用「如來藏」一詞的,提出這個思想的是《如來藏經》,之後有《不增不減經》和《勝鬘經》繼承這樣的說法。《不增不減經》沒有藏文譯本,我最近試著在翻譯成藏文,因為原文內容不多,所以有信心能譯完。另外,在《涅槃經》當中,如來藏似乎也稱為了「佛性」(Dharmadhatu),最有名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就是在《涅槃經》中很重要的一句話。而將如來藏思想組織完成的論書,就是《寶性論》(藏文稱《無上續論》)。

#如來藏思想,早於唯識

在唯識思想興起的時候,如來藏思想就已經成立了,所以如來藏思想是早於唯識思想的,因此可以說,唯識的思想從一開始,就命中注定受到了如來藏思想的影響。例如,可以從代表初期唯識思想的由彌勒撰寫的論書《中邊分別論》、《大乘莊嚴經論》等等當中,看出自性清淨心、光明心、自性光明乃至如來藏的思想,到了世親,才明白地將這些思想表達出來。怎麼知道是到世親的時候闡述出來的呢?是因為在如來藏系當中,與《寶性論》同樣受到重視的一部論書為《佛性論》(只有中文譯本,藏文無譯本)當中闡述了這樣的觀念,而這部論著就被認為是世親的著作。然而這部論是否為世親所著也是有爭議的,因為其中提到了駁斥唯識宗的內容。但如果真是世親所著,那唯識和如來藏的思想關係就很清楚了。

近百年的時間來,唯識思想和如來藏思想的交流,逐漸促成了阿賴耶識和如來藏的結合。兩者的結合,開始於《大乘莊嚴經論》、《十地經論》、《佛性論》之類的論書,但《楞伽經》已經明白地將兩者視為同一;到了《大乘起信論》時,更把所謂的「如來藏緣起說」組織完成。

如來藏思想的重要著作是《寶性論》、《佛性論》(無藏文譯本)、真諦的《大乘起信論》(無藏文譯本,也有說不是真諦翻譯的,而是他所撰寫的)。

#漢傳已有「三宗分立」的見解

之前課程提到,在大乘佛教中,不只唯識跟中觀兩個派別,還有如來藏系。其實在漢傳佛教中,很早就有將如來藏學派分立為獨立宗派的見解,但將如來藏學派視為獨立學派,與中觀、唯識並立,這種三宗分立的見解,在傳統上局限於華嚴宗內,在漢傳佛教中不受重視,並非所有漢傳都這樣說。

唐朝賢首法藏大師在為堅慧《大乘法界無差別論》所做的注疏中,認為大乘佛教在中觀與唯識之外,有馬鳴、堅慧所立如來藏緣起宗,這是文獻上最早將如來藏學派立為獨立學派的開端。

唐朝圭峰宗密(約八世紀時期,為華嚴宗第五祖)將大乘佛教區分為三宗:法相宗(唯識)、破相宗(中觀)、法性宗(如來藏),認為法性宗並不屬於空宗或中觀宗的範圍,並舉出十種差異,其所稱的法性宗,相當於賢首法藏所稱的如來藏緣起宗。

性相二宗(如來藏和唯識)十異:

一、一乘三乘異。二、一性五性異。三、唯心真妄異。四、真如凝然隨緣異。五、三性空有即離異。六、生佛不增不減異。七、二諦空有即離異。八、四相一時前後異。九、能所斷證即離異。十、佛身有為無為異。

以上是如來藏的簡單介紹。

#別把如來藏派,硬塞給中觀和唯識

近代中國,受到日本佛教研究的影響,這種如來藏派見解又重新興起。受傳統見解影響,佛教研究者曾經普遍認為,大乘佛教只有中觀派與唯識派兩個主流。直到1931年,俄國學者E. Obermiller將藏文本《寶性論》(Uttaratantra)英譯出版,E. H. Johnston與H. W. Bailey於1935年在中亞發現了《寶性論》梵文殘卷,1950年Johnston校訂出版了完整版《寶性論》梵文寫本,在這三部文獻發行後,引起西方學者的注意,進而有了各種有關如來藏理論的論著出現。1956年,Enrich Frauwallner 論證說除中觀、瑜伽行之外,大乘佛教應有第三個主流,即如來藏學派。這個說法與日本佛教研究學界相合。總之,現代佛教研究界,普遍認同如來藏學派是大乘佛教第三個主流。

藏傳佛教現在對於上述國際研究的情況,還不是很清楚。我們主要是認為如來藏思想或《寶性論》的思想是大中觀,所以如果只有四個宗派的話,就只能歸類到中觀當中。但就像之前課程提到,放在中觀也沒什麼問題,直到現在都還是這麼說,但這就像是被中觀思想的綁住了一樣,如來藏的力量無法展現出來,就像是一隻鳥的翅膀被繩子綑住了一樣。如果把繩子解開,自然就能展翅高飛,如來藏真正的力量才可以展現出來。

當然我相信如來藏的思想,究竟來說,也不能說不是大中觀,我不是這個意思,主要是在回應別人對於如來藏的批判的時候,別人會說:如果你們是中觀的話⋯⋯。當他們這樣一說,我們就不得不引用龍樹的《法界讚》等等中觀論典,但講到中觀的時候,最主要依據的還是《中論》,所以如果說思想不符合月稱的思想還好,但如果連龍樹的《中論》,也就是當中主要闡述的離八邊戲論的空性無遮思想都不符合的話,又說自己是中觀,那是不太站得住腳了。這就是硬要把如來藏思想說成是中觀會有的問題,但如果說它是第三個宗派——如來藏系,這樣不是很好嗎!

(此文為堪布羅卓丹傑口譯初稿,未來將再提供定稿。2022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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